让死亡变成神话 ——瓦国风云记之一

 

Joseph是邻居的园丁,个头不高,大约167左右,精瘦,微微有些佝偻,皮肤黝黑,很像我老家那些整天在地里劳作的农民。但他的眼睛很大,配上犹如刀斧削刻的长脸,仔细观察,年轻时应该也是很英俊的。当然现在他也不老。准确年纪没问过,看上去应该在四十到五十之间。Joseph性格温和,勤快,初接触时有些害羞,喝了几杯酒就会变得很快活,有时还有些饶舌。

Joseph平日在园子里忙碌时穿着很寒酸,身上的T恤有时都有破洞。但当他要搭我们的车进城时,我们会为他的时髦所惊倒,不说一身短裤T恤整洁光亮(瓦国四季如春,整 年可以短裤T)头上还会扎一方头巾,有时蓝花纹,有时红花纹,有时会带上一顶棒球帽,耳朵上还会带上一副亮晶晶的耳环,很有点文艺青年的范。

Joseph来自可以近距离观察火山闻名于世的塔纳岛,有两儿一女。大儿子也叫Joseph, 二十来岁,有些懒惰,每天除了划船钓鱼,带狗到我们的地里偷牛猎野猪之外,就是躺在海边一边听音乐一边吸食大麻。我们曾经雇佣了他几天帮我们干活,结果都是他老爸,老Joseph最后收尾。所以我们经常感慨,老子能干儿懒惰,看来富养女儿穷养儿也不靠谱,该懒还是懒,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别看小Joseph不干什么正事,女朋友却也不缺,谁叫人家长得一表人才呢。有了女朋友,自然就有孩子。在瓦国流产非法,怀孕了就得生,所以小Joseph很早就有了孩子,而且是两个,一男一女,男孩名字也叫Joseph,女孩的名字是Josephen,看来这家人和Joseph干上了。后来小Joseph的女朋友不见了,估计分手了,小小JosephJosephen倒是留下来了,整天与老Joseph的小儿子Warren混在一起捉鱼打鸟。再后来,两个小小Joseph也不见了,显然是他母亲和别人结婚后稳定下来后接他们过去了。要知道,在瓦努阿图谈恋爱是谈恋爱,结婚是结婚,那是两回事。男女恋爱,有了孩子就生下来,两人处得好,可能生好几个孩子,结不结婚得看经济情况。最近一对新人结婚,他们的孙子外孙给他们做花童。感情出了变故,女方一般会带着孩子会娘家,少数会将孩子留给男方。所以在瓦国拖着油瓶结婚的女子不少,好像从来不是问题。

            小小Joseph

Joseph的女儿找了个埃法特岛(社区所在的岛)北部的一个男孩子做男朋友,结没结婚不知道,反正经常抱着孩子回娘家,大家都习惯了。

小儿子Warren只有十一、二岁,还在读小学,大眼直鼻,棕色的皮肤,一看就是个机灵鬼。

最后出场的是Joseph的妻子Richal。她的个子Joseph还要高一点,目视有169不过也许女人比男人显高。Richal不但个子高,而且英文水平比Joseph要好,与我们沟通起来也清楚的多。她的家族是大家族,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兄弟们都住在附近的Rentapo村,一个姐妹住在维拉港的另一侧,还有一个姐妹留在了塔纳岛。不像Joseph只有一个孪生兄弟,还住得远。

也许是教育好,家族大,Richal有些强势,在家有些说一不二的感觉。我们社区有些小活给Joseph做时,Richal都会安排给她的兄弟们或侄子们做,再后来又安排给他们的女婿做。直到去年年中,Joseph才能自己来干这些小活,捞点外快。

Joseph一家就住在主人提供的房子中。这个房子是原来法国殖民政府修建的度假接待中心。哦,忘记交代了。我们社区的冷翠湾是殖民时期的法国人度假点。因为前面有小岛做屏障,湾内水浅平静,下面又是细软白沙,很是安全,因此法国人周末会到此度假,法国殖民当局就在海边修了一幢房子做接待中心。现在这幢房子以及附属的5千平米土地单独有一个地块号,于是Joseph一家就成了我们的邻居。

瓦努阿图独立已经有40多年,这幢房子岁数也不小了,有些年老失修,里面也只有一个圆形大厅。Joseph一家人就直接将床垫丢在水泥地上睡觉,好在瓦努阿图也不冷,有个床单就行了。

在房子一侧,Joseph自己动手搭了个瓦国人常见的房子做厨房,材料都是从林子里砍来的树木和树叶,唯一与现代有关的建材就是房顶铺了块塑料布防水。记得有一次这个房子着火烧掉了,没过几天Joseph又重新盖了个,一切都那么简单。他们家唯一与现代化有关的用具就是太阳能电灯。当然割草机,护目镜,防护服还是有的,但那是工作用品。

         Joseph一家居住的房子

Joseph工资不高,但支出也不多,大约最多的支出应该是小儿子上学的学费了。淀粉类的东西地里有大香蕉,面包果,芋头,他们还种了不少蔬菜,有时还会给我们些黄瓜南瓜做交换,让我们在城里买些饼干大米换换口味。蛋白质他们一点都不缺,大小儿子都会到海里钓鱼,还养了很多鸡,还有猪。这些鸡是真正的走地鸡,他们基本不喂,鸡们在草丛也能找到足够的食物,有时还会跑到我们这边来。不走运时碰到我们的狗子们兽性大发会被咬死一两只,他们也根本发现不了,我们就装着没看见,反正他们养的鸡多,根本没数,生生死死都随意。前两天我还看到狗子们围攻一只越境的鸡,那只鸡直接起飞,飞了几十米,一直飞回Joseph家,让狗子们望鸡兴叹。

白天Joseph侍弄园子,他妻子在家带孙子,做饭,或者坐在海边与亲戚扯闲篇,大儿子小Joseph除了钓鱼,大部分时间开着音响,慵懒地躺在阴凉处听音乐。傍晚时分我在冷翠湾游泳时经常看到两口子带着小儿子和孙子,划着小船去往小岛,里面他们搭了个草棚,俨然成了他们的度假屋。看着载着他们一家人小船在晚霞的映衬下悠然划过平静如镜的海面,真有点仙人仙境的感觉。

这三四年里,我很少看到Joseph的东家。Joseph一家似乎成了这房和地的主人。我不禁想起在中国流行的段子:说一对夫妇在海边买了大别墅,为了还贷款拼命在外奔波,只好请保姆保安照管别墅。结果保姆和保安成为一家在别墅养儿育女,拿着薪水,欣赏无敌美景,而主人反而一年难得享受几次大别墅。所以说,财产这东西,是谁的不重要,你能享受它才是真正的拥有。

浪漫在去年圣诞节后戛然而止。

记得头两天Joseph还帮我剪草,第三天下午我喊他准备给他工钱。我喊了几声“Joseph”,从他家外的凉亭中走出几个男人,指着大海方向对我说“Joseph lost”。 开初我还以他们是说Joseph丢了什么东西,去小岛上寻找了。再问,才知道是Joseph丢了!

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

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昨天早上5点左右,天刚亮,Joseph划着橡皮艇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算起来已经有一天多了。

我一听就纳闷了,认识Joseph这么久,除了傍晚与他的家人一起划船去小岛上,就没看过他划船,更别说划船出外海,如果在冷翠湾里划船,怎么也丢不了啊,而且那么早出去干什么?

再问,才知道Joseph早上是喝了酒出去的,而且还带着半瓶酒。那就难怪了。瓦国人喜欢喝酒,但酒量大的很少,可能是习惯喝卡瓦,身体还不太能适应酒精。大概Joseph喝了些酒,一时冲动划船出了冷翠湾,进入大洋里,太阳升起后温度增高,酒后睡着了被洋流带走也未可知。

想起两天前我们在搞PartyJoseph还向我打招呼借钱,似乎有些闷闷不乐。而且五点钟天刚亮就划船出海也有些蹊跷。再仔细询问,男人们吞吞吐吐地承认,Joseph两口子吵架了,所以Joseph负气出走。

到了晚上Joseph还没回来,Richal就紧张了,赶紧与亲戚联系找人。第二天也报警。但警察也没啥好办法,据说是派小艇到附近找了找,也没啥结果。

我给他们出主意,让他们查查Joseph的手机最后与网络的链接在什么位置,也许可以找到些线索。他们赶紧联系电讯公司,查到Joseph手机最后的联络基站就是冷翠湾附近。

一出事,瓦努阿图的警察不给力,也没啥手段,没钱派飞机出去搜救,能派个船出去找找已经是很难得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显示出大家庭的好处了。Richal的兄弟们加夫人们都来了,各种表弟表兄都来了,老家的酋长也来了。男人负责找人外勤,女人们负责做饭和安慰Richal,那些天Joseph家满满都是人,各种食物也源源不断运到。你还别说,这酋长就是酋长,说起话来有条有理,英文也不错,显然是受过不错的教育,也见过世面。

尽管人多,但Joseph依旧是渺无音讯,每次我去问,他们都是双手一摊。

这样过了几天,我看见Joseph家多了几个穿着花花绿绿正式岛服的男女。然后Richal的一个表弟过来找我,说他们请了巫师。巫师掐指一算,说Joseph根本没走,就躲在我们社区的原始森林里,问我能不能在我们的社区里做法并寻找。

我听了自然不会反对,虽然我压根不相信什么巫师,但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许会有什么奇迹呢,说实在我还挺想念Joseph的,能找到当然好。

只见一个头扎彩巾,身着主色为绿色花裙的中年女人走在前面,后面一个身穿红色花纹短袖衬衫的男青年手捧一束用藤缠绕在一起的树枝跟在后面,另一个女人手里则捧着一只白色母鸡。另外还有两个随从,可能是JosephRichal的家人。一行人穿过草地,走到我们社区与红树林交界的泉水出口,神神秘秘地捣鼓了一番。虽然好奇,我也没好意思过去看,怕冲了法力,遭人怪罪。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行人结束仪式返回了Joseph家。过了片刻,我按耐不住好奇心,就到泉水出口去看了看。

只见那束用藤条捆扎住的树枝放在了泉水旁边的大石之上,母鸡不见踪影。我觉得好生奇怪。明明他们带了一只鸡过来,回去时两手空空,鸡到哪去了,难道放生了?按照一般祭祀仪式的规矩,都得杀牲祭献神灵,没有放生的道理啊!

到了第二天,大概因为潮水的冲刷,那捆树枝有些松散,我的疑惑才有了答案,原来那只鸡被杀死捆在在树枝里了。

那几天,女巫师就坐在我们和Joseph家的边界旁,对着我们社区的方向。看到我带着狗,都会提醒我说她的人正在社区的原始森林中寻找Joseph,小心别让狗咬人。我说放心,社区这么大,很难碰得到。过去我们在地里巡查时,碰到进地里偷摘椰子,百香果或偷渔偷猎的人,就是看到身影或听到声音都很难抓到,找Joseph的人一定在社区中央的林子里找人,很难碰到。

果然,除了在大沙滩上看到几个穿鞋的脚印之外,我们压根就没看到搜寻小组的人。不过,这样一弄,我有时也会想,要是Joseph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车前该多好。

到了第三天,那鸡已经有点发臭,怕污染水源,也怕每天要到这泉水里玩耍喝水的狗子们吃死鸡,社区老周就将那鸡丢到了泉水旁的林子里,树枝没动,我们觉得还是尽量少破坏法力吧。我想神灵也不会怪罪我们,反正这鸡到哪都是腐烂,都会被各种生物吃掉,也许神灵就是以这种方式享受人类的献祭吧。

不过再过一天,那束树枝也不见了踪影,应该是遇到大潮,海面升高,将树枝冲走了。再过几天,巫师也走了,但她留下的魔法还在,这段时间里海边几乎什么脚印,显然当地人有些害怕巫师的魔法,不太敢来了,至少是旁边村庄上的人,因为Richal家是村里的大户,他们都知道了Joseph的故事,可能是害怕Joseph突然出现,或者害怕Joseph的鬼魂。

Josep,不,现在应该说Richal家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了,Richal时不时还会和小儿子Warren一起到附近的林子里找Joseph(她的大儿子小Joseph几个月前就去了澳大利亚当水果季节采摘工,得还有几个月才能回来),女儿带着儿子也住回来了。几个男亲戚帮着Richal打理剪草之类的活,女眷们陪着Richal说话,一个多月后才慢慢散去,剩下Richal的一个姐妹常住在家,时不常也能看到男性亲戚在家里走动。到现在,Joseph失踪一个多月后,Richal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但很少听到她的笑声了。

至于Joseph,没人知道他的命运,是漂流到别的荒凉小岛上去了?还是在海上干渴而死?或者就藏在我们社区的森林里,偷窥着Richal的生活?都有可能。记得中国电影《非诚勿扰2》里有个桥段,说是主人公身患重病,开了个生前追悼会,然后蹈海而亡。我在北京开媒体公司时也曾策划过一个电影剧本,电影结局也是让主人公开车进入茫茫沙漠,永不复返,给世人留下个永远的传说。没想到在瓦努阿图我设想的电影桥段被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园丁变成了现实,而且还暗合另一部电影的场景,实在是让人惊奇,老傅得说,任何小说都比不过现实里发生的故事啊!

我估计Joseph应该是在醉酒的状态下睡着,随着洋流飘到了大洋中央,被大浪掀翻,落水而亡。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会被一个大龟救起,送到了一个天堂岛,远离人间的烦恼,也许他真的如巫师所说,他厌倦了日常的生活,用失踪来消除自己的过去,然后偷偷上岸,将皮划艇藏在某处,躲在诺和西海社区的森林里过起猿人泰山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你在社区的森林突然遇到一个用树叶遮蔽身体,披头散发的人,你也不惊奇,也许他就是Joseph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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